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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

所屬書籍: 破綻

曾先生一動不動,任由冷汗從額頭經過臉頰,從下巴上滴落。他輸了,徹徹底底地輸了。他自以為做得滴水不漏,哪知從一開始就在人家的算計之中。當聽到馬秘書承認是軍統成員的那一刻,他就知道,李桃獲取的情報都是「老闆」有意傳遞給他的。如此說來,引導高橋松、幹掉姚敬軒的每一步行動都被馬秘書密報給了軍統,之前的疑惑也隨之解開。

1

重慶龍家灣19號那間最高級別的辦公室此刻正在進行著一次絕密會議,與會者還是三個人。

「……我承認,在這方面,『八爺』的人比我想像的要專業得多。早在執行潛入監獄、誘供『多多』那個計劃的階段,為了掃清內線身後的麻煩,他們就已經做了一些後手準備。寺尾機關內,一個名叫趙猛的特務隊成員,從那時起,就被巧妙地安排成了一個『替罪羊』的角色。同時,為了應付將來可能發生的變故,趙猛被誘導著,開始接近蔡江。蔡江是敵行動隊長,是和『更夫』同時被寺尾謙一懷疑的三個人之一。」

「也是從那時起,『八爺』埋在南京城裡的另一個內線,德華銀行的一個出納員接到命令,開始考慮用偽造假存單構陷蔡江的可能性。」

「當我們還在重慶搜索掌握了『鐵拳』秘密的高橋松的時候,我們已經意識到,即便高橋松被除掉,寺尾謙一永遠也拿不到他手中的秘密,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,寺尾謙一也不會放過『更夫』的。哪怕是錯殺,他也在所不惜。」

「我們當時思考最多的,是寺尾謙一的性格特徵。此人聰明而多疑,敬業卻自私。使用常規的辦法,一是時間上太過倉促,漏洞和破綻不可避免;另外,也很難瞞過寺尾的眼睛。於是,我們想到了一個反其道而行之的辦法,故意將本來為蔡江準備的髒水,全部潑在了『更夫』身上。因此,德華銀行的職員有意識地結識了趙猛;我本人則抱著試一試的態度,登門懇請被南京敵偽高價懸賞的展長林出山。很幸運,兩項準備工作在短時間內都順利完成了。」

「至關重要的一點是,當『更夫』和展長林的接頭東窗事發後,『八爺』的人立刻給南京的日本佔領軍參謀部打了匿名電話。由於『更夫』此前一直兼職參謀部的顧問,為一系列戰役計劃的制訂提供依據,必然會引起軍方高層的重視。果然,參謀部立刻派人督辦對『更夫』的調查。我們判斷,此時的寺尾謙一為了維護他個人的利益,會本能地站在『更夫』這一邊。事實上他也的確是這麼做的。這樣,在他全力以赴的偵破之下,我們預先留下的假存單、八扇屏、火盆內的字條等破綻被他一一挑破。」

「現在這個蔡江還活著嗎?」「老闆」全神貫注地聽了一個小時,忽然插問了一句。

「寺尾謙一暫時還沒有動他,這也是預料之中的。但趙猛近來常和蔡江來往。他的消失,也會將寺尾謙一的目光最終聚焦到蔡江的身上。」顧知非答道。

「那張字條是怎麼回事?我剛才沒有聽清楚。」

「是這樣的。『八爺』的內線在寺尾謙一的辦公桌上看到過敵人春季戰役的綱要,但也僅僅是因為風吹的原因看到了隻言片語。我們就是在這此處做了些文章。首先,寺尾謙一知道,譚世寧不可能得到這樣的情報。那麼字條的出現就會讓他審視整個過程,戴著有色眼鏡去研究每一個環節,並鼓足他尋找真相的動力。此外,因為這一句話的泄露,日本軍方怕是要重新修訂這份我們沒有拿到的作戰綱要。」

「妙啊。」「老闆」擊掌贊道,「這個主意是誰想到的?」

「就是我的那個同學項童霄。」

「人才啊,要是有一天能夠為我們所用,那才是黨國之幸。」

「知非會向著這個方向與他交往的。」

「看看知非,再看看你!」「老闆」突然轉臉對著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苗副官斥責道,「換了你能把工作做得這麼出色嗎?恐怕『更夫』的腦袋都已經讓人家送到我辦公室里來了。我這才離開幾天,你就給我搞得烏煙瘴氣。就你這能力還想當什麼副處長,笑話!」

顧知非明白,眼前的這一幕就是一出雙簧戲。但眼看著苗副官的腦袋快要扎到褲襠里了,他再不表示幾句就說不過去了。

「局座也不能全怪在苗兄的身上,畢竟他對外勤工作還不太熟悉,當時的情勢也的確很複雜。知非這次有一點越權擅行,還望苗兄海涵。」

「哪裡哪裡,知非你要再這麼說,我可就……」

「好了好了,這件事暫放在一邊。對了,假存單上那三千銀圓你是從哪裡搞到的?」

「這筆錢是我自作主張向一個富商朋友借的。」

「回頭把那張借據拿到財務處,我會打個招呼讓他們給你報銷。」

「是。不過局座,還有一件事……」說著,顧知非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擺在「老闆」的面前。

「共黨方面在幫忙之前提出了一些要求。因為情勢所迫我就自作了主張答應了,還摁了手印、簽了字。」

「老闆」飛快地看了一遍。

「情報共享?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老闆」笑了:「我就說過嘛,『八爺』是從來都不會做虧本買賣的。知非,當初你備下的那份厚禮人家瞧不上,明白嗎?」

「還是局座看得准。」

「好了這件事就交給我來應付吧。」「老闆」說著把那份約定疊好後塞進了上衣兜里。

等顧知非離開了辦公室,「老闆」壓低聲音斥道:「怎麼搞的?功虧一簣!」

「事情到了後來,我已經沒法控制了。」苗副官苦著臉說道,「本來,一切都是在按照預計的那樣發展。只要『更夫』一出事,大事就成了。偏偏這個顧知非從開縣回來了,我又不能對他明言……」

「可以暗示嘛。」

「暗示也做了。幹掉阿森後,殺手把彈殼就留在了房間內。以他的精細,不會想不明白吧?」

「那他就是明知故犯了。」「老闆」冷冷地說道,「你覺得,他知道多少內情?」

「我敢肯定,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猜透了。」苗副官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陰毒。

「老闆」沒有說話,只是點了點頭。

苗副官最了解他的為人,等了一會兒才說道:「下周二晚上,59軍辦事處要辦一個酒會,我猜他一定會去。」

「老闆」依舊點了點頭。

「回來的路上,正好路過嘉陵江上的大橋……」

「老闆」沉著臉、皺著眉,拿起桌上的一份報紙看了起來。苗副官知道,他的計劃已經獲得了主子的默許,於是他站起來,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。

「老闆」突然笑了,他是強迫自己這樣做的,他對自己說,一個小人物,不值得讓他憤怒。

可這是一個多麼完美的計劃啊,籌划了數年之久,卻以這樣一個結局收了尾。他還有這樣的機會嗎?

他記得那是四年前,也是這樣一個凄冷的日子。他在苗副官的陪同下,到陸軍醫院檢查身體。他們穿過一樓亂糟糟的大廳正要登上通往二樓的樓梯,不經意地那麼一瞥之下,他看到了那個人焦灼的眼神和被牙齒咬破了的下唇,以及蜷縮在他懷中的一個鄉下丫頭。他不知道他的名字,卻知道那是曾先生的妹夫。他風聞了那個家族對這個年輕人的所作所為。那時,他盯著大廳角落的一部電話,一動不動。一瞬間,他猜出來一個大概。同時,一個雖模糊但味道卻棒極了的想法在他的頭腦里形成了。

「去,幫幫他。」他沖著那個方向一擺手。

當他看到苗副官的手搭上他的肩頭的時候,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了。於是他快步走上樓梯,找到了自己的專職醫生。他沒有露面,一直坐在專屬於他的休息室里等待著。不一會兒,醫生進來了,說那個女孩兒是譚參謀的妹妹,已經得了嚴重的傷寒。

他一直沒有露面。苗副官告訴他,自從譚參謀的妹妹下葬之後,這個人好像不會笑了,也很少說話。他能夠感受到,沉澱在這個人心中的仇恨就像美酒一樣越久越醇厚。在一個合適的機會,苗副官正式向姓譚的發出邀請,並完全遵照他的指示,自始至終都沒有提示他該做些什麼。

苗副官只是說,別的好處不敢說,進來以後,無論他惹了多大的禍,軍統都能讓他活下來。大不了打到日本人那邊去為抗日做事。將來勝利了,那就是了不起的英雄,誰也不敢動他。

「拿他妻子的腦袋作為『投敵』的投名狀」這個想法完全是他自己提出來的。但苗副官提出,那樣的話,他加入軍統的時間在檔案上就要被顯示為打入敵人內部之後,而且是被策反過來的。這樣有朝一日他勝利回歸,軍統和他本人都會讓那個人啞口無言。他們都知道,那個人指的就是「曾先生」。他欣然同意,並開始接受秘密訓練。

不久之後,已經到了出發的前夕。作為軍統局長,他才和他見了一面。並給他起了一個代號叫「更夫」。

那是他們見過的唯一一面。但他是如此地了解他,勇敢、隱忍卻又淡泊名利,這些都是最符合間諜工作的品質,而塑造出這些品質的就是仇恨和厭世。

日子一天天過去了。他堅信,「更夫」一定能夠通過考驗、站穩腳跟。直到有一天,日本人的飛機將炸彈鋪天蓋地地砸到豹子嶺腳下的打穀場上。他站在一片廢墟之上,忍不住露出會心的微笑。他命令顧知非接管「更夫」並非只是因為當時他看到了自己的微笑,而是因為此人的確能力非凡。他懂得如何巧妙地使用這些情報而讓使用它的人無所察覺,就更別說千里之外的日本人了。

現在,他也說不出是不是後悔。苗副官忠心,但是沒有這個能力;有能力的偏偏又不能和自己一條心,這真是一個亘古不變的悖論。

2

就在星期二的傍晚,「老闆」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。邀請他過府一敘的是八路軍辦事處社會部的李部長。

「不用說,這是為了那份協議而設的鴻門宴啊。」

「那您去不去啊?」苗副官問道。

「當然要去,感受共產黨伙食的機會可不多呀。」

「那您還真跟他們共享『更夫』的情報?」

「共享?」「老闆」一邊系著中山裝最上面的扣子,一邊冷笑著說,「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。」

他接過苗副官遞上來的皮包,都走到門口了又回過身來說道:「我就不明白,這個李部長是怎麼想的。協議的作用是什麼難道他不知道嗎?那就是用來撕毀的呀。」

3

李部長是親自到門口迎接他的,但想像中的宴會並不存在。「老闆」被請到了一間比較冷清的會議室。那個在桌邊擺弄著鋼絲錄音機的人他認識,就是顧知非那個老同學項童霄。但是當他的目光投向第三個人的時候,雙方都驚呆了。

「老闆」感覺到了一絲不妙,但他還是上前伸出右手。

「曾先生也來了,真是幸會呀。」

曾先生也迅速地恢復了平日里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,伸出了冰冷的手掌。「老李呀,你今天唱的這是哪一出啊。」「老闆」乾笑著問道。

「二位都是國家的棟樑,我也不敢耽擱太多的時間。」李部長坐在了他倆的對面,掏出那份協議放在桌面上,「就是想問問局長大人何時能夠兌現這份協議。畢竟,為了保護貴局的特工譚世寧,我們在南京的人……」

「老闆」並沒有聽到李部長後面在說什麼。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餘光里的曾先生身上。果然,李部長的話還沒說完,曾先生就站了起來。

「李部長,我不明白這件事情跟我們中統有什麼關係。」

「曾兄,希望你少安毋躁,我保證這件事你會很有興趣聽下去的。」李部長把曾先生安撫住,立刻就向「老闆」投來探詢的目光。

「李兄,這件事我是很難辦的。顧知非是我的人沒有錯,但他的級別太低了,怎麼能夠有資格簽署這麼重要的協議呢?這麼不合程序的事,上面怪罪下來……」

「那我們只能向軍委會提出申訴了。」

「那太好了。只要軍委會批准,兄弟我自然是無話可說。」

「我相信,軍委會一定會站在我們這邊的。」

「我祝李部長馬到成功。」說完這句話,「老闆」站起身來。但奇怪的是,李部長並沒有阻攔的意思,而是轉向了曾先生那邊。

「曾先生,你和譚世寧之前的恩怨我不管。但是今後還請您高抬貴手,因為我們即將成為這份財產的股東之一。」

「對不起,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。」

「老闆」停止了腳步,他看著隔著桌子互相凝視的兩個人。

「既然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,還是讓證據來說明一切吧。」李部長向旁邊的項童霄點頭示意。於是,那台老式錄音機發出了聲音。

「我叫馬子元。表面上我是中統局局長秘書。主要工作就是協助局長搜集整理軍統方面的情報。實際上,我為軍統服務好幾年了。我之所以能夠爬上今天的位置,完全是軍統方面有意識地將他們的情報交給我而得到的。當然,中統潛伏在軍統的人,只要我知道的,軍統也都知道。比如說『老闆』的情婦李桃就是一個……」

曾先生一動不動,任由冷汗從額頭經過臉頰,從下巴上滴落。他輸了,徹徹底底地輸了。他自以為做得滴水不漏,哪知從一開始就在人家的算計之中。當聽到馬秘書承認是軍統成員的那一刻,他就知道,李桃獲取的情報都是「老闆」有意傳遞給他的。如此說來,引導高橋松、幹掉姚敬軒的每一步行動都被馬秘書密報給了軍統,之前的疑惑也隨之解開。他插手這件事太晚了,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客輪上給高橋松點出正確的調查方向。一旦高橋松返回重慶接近真相,那麼軍統必然或捕或殺,遠在南京的寺尾謙一就會加深對譚世寧的懷疑。但想不到,「老闆」離開重慶去了昆明,能幹的顧知非被調走了,苗副官那個大草包連監視煙草行和李建勛的人都撤掉了。他疑惑過,早就應該看出破綻來的,是仇恨沖昏了他的頭腦……

「……和我單線聯繫的人是苗副官。他總是說,等『更夫』被幹掉,我們把姓曾的公報私仇的證據拿到軍委會上去。那些帶兵的將軍們會恍然大悟,原來那些打勝仗的原因在這裡。可失去了這個情報來源,今後的仗又該怎麼打?群起而攻之下,就是委員長也保不住他。到時候,軍統吞併中統,你就是『老闆』的第一功臣……」

「夠了。」曾先生的聲音有些嘶啞。

李部長意味深長地看了「老闆」一眼,他也不易察覺地點了下頭。

錄音機關閉後,李部長又補充了兩句:「我再次申明,作為這份財產的股東之一,我們會一直關注譚世寧的安全。不要說暴露被殺,哪怕是發生了車禍、火災,這份錄音都會上報到軍委會或委員長那裡。再沒有人管,我們還有《新華日報》。」

「姓李的,你還講不講道理?」曾先生霍地站起來。

「我想問一問,」李部長的目光掃過了他們的面孔,「你們二位什麼時候講過道理呢?」

出門的時候,是「老闆」打破了尷尬:「我說老李呀。你這個點把我和老曾叫過來,談完了正事怎麼也得準備點兒酒菜吧,就這麼打發我倆走了,你這……也太摳了吧。」

「為了抗戰大業,摳一點兒好。我信奉一句話,君子之交淡如水。」

「聽聽,老曾,李部長說得多好,把咱們都划到了君子裡面去了……」

曾先生充耳不聞,直到院子里的汽車旁才停下了腳步。

「老闆」拉開車門時感到那兩道冰冷的目光從車道的另一側射了過來。他從來就沒有怕過對方,因此他站在原地收斂了笑容,用同樣冷酷的眼神回視著曾先生。在雙方的記憶里,都不存在著曾經獨處過的場景。不是在領袖主持的軍政會議上,就是在高官雲集的華麗酒會中,要不就是在眾多的記者頻頻閃亮的鎂光燈下。現在,在這個空曠清冷的庭院里,只有他們兩個。於是他們都摘掉了面具,將內心中永遠無法消彌的仇恨用眼神毫無顧忌地傾瀉到對方身上。

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坐進了各自的汽車裡。司機們也同樣不甘示弱,兩輛車誰也不肯讓誰,並駕齊驅地沖向門口。好在八路軍辦事處的大門足夠寬闊。上了大街,兩部車子分道揚鑣,朝著相反的方向揚長而去。

4

顧知非每次參加59軍辦事處的宴會都不開車。在這群西北漢子面前,除了公務,任何借口都不能成為少喝的理由。況且這段時間以來,他也想找個機會讓自己醉一回。

他搖搖晃晃地出了辦事處的大門,恰好一輛黃包車跑到了他的身邊。他坐上車,說了地址就閉上了眼。過了一會兒,他覺得有些不對勁,這不是喝醉了酒的感覺。他手腳越來越麻木,心跳也越來越快。他感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,但情況不但一點也沒有好轉反而更惡化了。他想叫車夫停下來,但張了張嘴,卻發現自己已經說不出話來。

車夫在嘉陵江大橋的中間位置上止住了腳步。他放下車把,一句話也沒有解釋就走開了。

在橋的兩端,幾個大漢已經等了很久了。此時夜已經很深,橋上沒有一個行人。那幾個人慢慢地向大橋中央那輛孤零零的黃包車靠攏過來。

墜落,比他想像的要漫長得多;因為麻木,他也感受不到江水的寒冷。他甚至有點感謝「老闆」給了他這個沒有痛苦的了結。儘管他一直睜大著眼睛,但是什麼也看不到。他被無邊的黑暗裹挾著,向更加黑暗的深處沉了下去。

5

「更夫」從「沐春堂」走出來的時候,天空已經陰得很厲害了。他記得當年離開重慶的前一天,也是這個樣子。那段時間,他一直等待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的出現。

可巧她那一天沒有出門。不出門的時候,她喜歡躺在樓上卧室的床上聽留聲機里播放的唱片。

他的腳步很輕,因此上樓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聽見。直到他開始用手中的毛刷粘著潤滑油浸潤到卧室的門軸里,她才驀然驚覺地坐起身來。

她下了床,關掉留聲機,踱到他的身後。

「那件事你也別怪我。你那個妹子,一身臟衣服,瘦得小鬼一樣,誰知道她是不是個討飯的叫花子。」

她一有機會就要這樣羞辱他。但這一次,他的手一點也沒有顫抖。他把房門轉了轉,好極了,門軸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。他默默地把所有的房門門軸都潤滑好了,才拎起包出了門。

他一直申請在夜間值班。但是那天夜裡,他以不舒服為由半夜就請假回家了。他站在自家門前的一棵大樹下等了一會兒,天上才開始打閃。

他脫掉了鞋子,赤著腳進了屋子。潤滑油的效果很好,一扇扇房門被無聲地推開。他站在床前的時候,他倆睡得正香。借著一道閃電,他打量了一下床上那個男人,胖得像頭豬。一瞬間,他又有點可憐她。但當一串滾雷襲來的時候,他沒有猶豫,連開了四槍。每人兩彈,都打在了頭上。

按照事先計劃的,他搜羅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,換了一身便裝就出了門。他知道,路上如果被抓住,軍統會否認和他有任何關係。

計劃中的路線里並沒有樊陽這一站。但是「更夫」必須去,因為有人在那裡等著他。

他在城西的鴻運客棧開了一個房間,稍事休息,就出了門。他先是到城隍廟街附近轉了轉,看到那裡有一家劇社正在上演《定軍山》。他也知道,樊陽經常會遭到日機的轟炸,於是他找到了城隍廟一帶的幾道防空壕。他把十七號假想為自己在轟炸時的藏身地。他把這一切都記下來後就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了城北。

在一家小客棧里,他找到了林泉水。

天傍黑的時候,他們溜到了那座小院的門前。譚世寧謝絕了林泉水的好意,讓他在外面等著。他本想敲敲門,可是試著推了一下,院門沒插。院子不大,即使站在門口也能聽見屋內傳來的小孩子的笑聲。

譚世寧躡手躡腳地走過去,隔著窗子,他看到那一家三口正在包餃子。女人長得並不很漂亮,但卻很耐看。她一邊擀著麵皮,一邊笑眯眯地看著為躲避丈夫的胳肢,尖叫著滿床亂爬的兒子。後來她捲起的袖子松垂了下來。男人便走過來幫她再次把袖子捲起來。那女人忽然嘆了口氣說,破家值萬貫,就這麼全扔下了?男人說,能值幾個錢?到了重慶什麼都有。

譚世寧不想再聽下去了,他推門而入。男人認出了他是誰,眼中閃過一絲慌亂,接著介紹說,這是重慶的同事。女人趕緊讓座泡茶。譚世寧說不必了,就是有兩句話想請張醫生到外面談談。

院子里有棵大樹。譚世寧把張醫生帶到了樹後面。這樣,屋子裡的人就看不到他倆的舉動了。

「我小妹到底是怎麼死的?」

「傷寒引發的急性肺炎。」

「可是,你給她用的是外國進口的特效藥。」

「特效藥也不能包治百病。」

「可是你最初跟我可不是這麼說的。」

「那是因為我當時沒有估計到病情的嚴重性。」

「你是一個出色的醫生,是局長的專職醫生。」

「對不起,我真的是盡了全力了。」

譚世寧抄在兜里的手突然拔了出來。他把槍口頂在了張醫生的腦門上。

「我要你說實話。」

「譚先生,我說的都是實話,請你別衝動。」

就在這時,譚世寧看到那女人抱著孩子從樹的另一側轉出來。那女人在喊什麼。然而,一種更加凄厲和持久的聲音淹沒了她的喊聲。

那是防空警報。

「壞人!你是壞人!」女人衝到他跟前,一手抱著孩子,另一隻手開始捶打譚世寧的胳膊。

「我不是壞人!」譚世寧吼道,「你丈夫才是,他害死了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。」譚世寧淚流滿面,但槍口並沒有離開張醫生。

「我不信!我丈夫是好人,他是醫生,是專門救人的。」女人擋在了男人的身前,而男人將女人摟在懷裡。

沉默的對峙是被那個娃娃打破的。他看看媽媽,又看了看譚世寧,咯咯地笑了。他把手中的一個撥浪鼓伸向譚世寧,嘴裡哇啦哇啦地不知說著什麼。

譚世寧垂下手槍,向一邊擺了擺頭。那一家三口如蒙大赦,立刻出了院門,跑向最近的掩蔽所。譚世寧走出院子的時候,看到了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。接著,一聲巨響,拐角的房子變成了瓦礫。譚世寧愣了一會兒,撒腿就往那邊跑。幾棟房屋在轉瞬間就變成了一堆瓦礫。他伏在上面挖了半天,只找到了一個撥浪鼓。他想,如果不是因為自己,那一家三口早就躲進掩蔽所了。他跪在地上,號叫了兩聲,舉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,是林泉水撲上來把槍奪走的。他真是一個講義氣的好兄弟,那天就這麼跟著他,在這座遭到狂轟濫炸的城市裡盲目地穿行。

「幹什麼去呀,譚科長?」一輛轎車停在了他的身側,機要科長徐耀祖從後車窗里探出頭來問道。

「是徐科長啊。我剛從『沐春堂』泡了一個澡,正要回去呢。」

「那就上車吧。」

「不了,我想一個人走走。」

等那輛車開出去一段距離,譚世寧才悄悄地罵了一句:「狗漢奸!」

徐耀祖發現司機小葛正通過後視鏡看著他。

「有事嗎,小葛?」

「前兩天有人盤問我了。」

「哦,問了些什麼?」

「他們問我那天早上,趙猛抓那個餛飩攤主的過程。」

「你是怎麼說的?」

「全都推到了趙猛的身上,包括最先提議到那個餛飩攤吃早點的人。」

「他們沒有懷疑吧?」

「沒有,我完全按照您教我的,假裝想了很久才一點一點吐出來的。」

「你做得很好。」

「這樣做,算不算給我哥報仇。」

「當然算,而且將來很多人會為此感激你的。」

「徐科長,從今以後我就聽你的。你讓我幹啥都行,豁出命去都行。」

6

霍勝垂著頭,雙手插在褲兜里,沿著一個方向慢慢地行走著。他渾身在發冷、發抖。那些曾在他的生命中久違了的但卻刻骨銘心的恐懼、軟弱和無所適從再次包裹了他,就像當年聽到父母被日本人殺害的噩耗那一刻,茫然淹沒了所有的悲傷。

一小時以前,他見到了軍統在南京城裡的特派員,萬萬想不到,居然是「沐春堂」里搓澡的曲師傅。這次見面是在霍勝的強烈要求下才得以實現的。不為別的,他只想替以身殉國的前軍統南京站站長王漢亭討一枚勳章。

曲國才告訴他,勳章是不可能獲批的,還說假如他還活著,怕是還會受到嚴厲處分的。霍勝勃然大怒,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曲長官打斷了:「渾蛋,難道我不想嗎?難道你不明白咱們的規矩嗎?」

沉默了片刻,曲國才換了一種幽幽的語氣道出了往事:從他和王漢亭的相識開始,到如何把他帶進組織,如何培養他,一步步提拔他……至於王漢亭殉職前犯了哪條紀律,他霍勝沒有資格知道。

「可以說,我們兩個算是漢亭在組織里最親密的人了。」

霍勝看得出來,特派員的悲傷並不是裝出來的。

「而我能做的,」曲國才邊說邊撩起長衫掏出幾塊金條放在桌上,「就是幫他把這些撫恤金要出來。」

曲國才把金條推向霍勝,下達了一個新的任務:跑一趟,看能不能找到他的親人。按檔案里記載的,他把王漢亭的家鄉地址複述了一遍。霍勝越聽越心驚,因為那個鎮、那個村他聽說過,那是母親生前無數次向他描述的家鄉啊。但多年的特工生涯讓他始終保持鎮定自若、一言不發。

臨走時,曲國才突然又說:「忘了告訴你,在加入組織前,他並不叫王漢亭,而是叫王棟。」

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。霍勝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座不知名的小橋上。四周空蕩蕩的,孤零零的只有他一個人。河水像一條黑色的緞帶,默默無聲地蜿蜒著伸向遠處。河邊錯落著一扇扇窗戶,紛紛透出橙黃色的燈光,似有似無的笑聲不知從哪一扇窗子飄了出來。

霍勝無聲地哭了,他抽出一直插在褲兜里的右手,把攥在手裡的金條全部拋進了河裡。

7

又到了檢查身體的日子,「老闆」在苗副官的陪同下來到了陸軍醫院。

專屬於他的休息室一直都是老樣子。也有人提議過重新裝飾一下,但是他不同意,說是就喜歡這個風格。苗副官知道,這只是一個借口。「老闆」喜歡的,是發生在這裡的一段令他得意的往事,但那都是曾經的事了。

「老闆」坐在沙發里,一瞬間,他彷彿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個早晨,彷彿又看到了走進來向他報告的張醫生。

「嚴重嗎?」他問道。

「非常嚴重的肺炎。但並非沒有救,只要注射為您專門預留的進口消炎藥,患者的病情就會好轉。」

「你去告訴他,就說我批准你使用這種昂貴的消炎藥。」

「是。」

「必須讓他明白我們是盡了最大努力了的。」

「是。」

「等一等。」「老闆」招了招手。

已經衝到門口的張醫生趕緊走回來。

「注射的時候,用普通的生理鹽水就行了,明白嗎?」「老闆」壓低聲音說道。

「可那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。」醫生有點不解地望著他。

他用了一個嚴厲的眼神就讓醫生明白,不但要照做,而且從此以後要守口如瓶。

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回憶。

「血液化驗報告出來了。您的身體還是那麼好。」苗副官興沖沖地說道。

「你知道,『更夫』當初為什麼會去樊陽嗎?」

「老闆」忽然提起這個話題,讓苗副官有點摸不著頭腦。他想了一會兒,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。

「就在樊陽事件報上來的那天,我就想起來,我最早的那個專職醫生的老家就在樊陽。」

「也就是為『更夫』的小妹治病的那個張醫生?」

「是的。」「老闆」緩緩點頭,「我查了一下,『更夫』逃離重慶的那幾天,張醫生就在樊陽老家,他請假的理由是要把家眷接到重慶來。可結果,一家三口都死於飛機轟炸。很巧,不是嗎?」

「您是說,是『更夫』……」

「老闆」沒有說話。苗副官明白了,他就是在那個時候下決心將「更夫」拋給曾先生的。

「老闆」的表情讓他有點捉摸不透,說不上是傷感還是鬱悶。

「局座不用為他煩心了,不過是一個小人物,還能翻了天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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